飛星派。正殿。

空曠，簡樸，素凈。細碎的陽光從門外灑入，斑斑點點，靜止在平整幹燥的黑泥地上。雖已是初夏，但飛星派地勢頗高，陽光照不到的室內還是有些陰涼。

一女子年若三十許，不施粉黛，衣衫素樸，神色淡然，微垂著頭端坐在正中桌案一旁的紅木椅上，一手優雅的端著青花茶盞，另一手小指微翹，拇指和中指輕輕撚著茶蓋，慢慢的撥動水中的茶葉。僅這一個小小的動作，就讓這眉眼簡單的女子多了幾分說不出的氣質。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陋室之中端坐如此清秀佳人，倒也是一副可入畫的美景。

——如果忽視桌案另一側的椅子上坐著的那個男人的話。

兩只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這人的五官分開來看倒沒什麽特別，但是放在一起……兩只眼睛一大一小，鼻翼寬的嚇人，嘴長得倒是端正，可惜嘴角處一顆黑痣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堪堪抓住人的目光。再加上皮膚暗黃松弛，兩只眼袋黑中泛青，一副終年縱情的模樣。此刻這位“奇人”正猥瑣的搓著手，一雙大小眼色瞇瞇的盯著鄰座的女子。

“飛星、掩月……”女子沈吟片刻，收回不知投放在何處的目光，不緊不慢的抿了一口茶。

“誒！是！”這奇人興奮的搓著手，縮著脖子沖女子連連點頭，笑得越發諂媚。

女子看向身邊的人，卻在觸及他面容的一瞬間皺起了眉，如同眼睛被刺痛一般的飛快轉過臉去，厭惡之情毫無掩飾：“你這臉真是一次比一次醜了。”

那人倒不生氣，反而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怪誕的五官扭曲在一起讓人不忍直視，偏偏還故作謙虛道：“哪裏哪裏，過獎過獎。”

女子擰起淺淡的眉，“嘭”的一聲將茶杯砸在桌案上，嫌惡的說：“千行啊千行，別人易容多少都會給自己換張好看點的臉，你倒好，一次比一次醜。照鏡子的時候不會覺得見鬼了嗎？”

千面郎君付千行——也就是醫仙宋康——依舊笑得猥瑣，色瞇瞇的眼直勾勾的盯著飛星派掌門夫人，輕描淡寫地說：“我不照鏡子。”這嗓音倒是清正平和。這樣想來，他倒也不一定滿腦子下流想法，只是這妝容太過奇特，才讓他看起來像只大□□。

掌門夫人似是被氣得說不出話，松松挽著的雲鬢略有些顫，眼看著就要松開來。付千行最是見不得女人生氣，立馬做出一幅檢討的樣子，但因為他面貌實在慘不忍睹，表情一變，女子臉上的厭惡更重了。

“這都是小事……”付千行幹笑兩聲，摸了摸嘴角的黑痣，“還請策夫人借我飛星和掩月用一用，這可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接著似乎是手一抖，貼上去的黑痣竟被他不小心扯了下來，惹得他一陣呲牙咧嘴。

——這女子夫家姓文，本來是該被喚作文夫人的，但王策不願來那“出嫁從夫”的一套，又早早舍棄了本家姓氏，故而江湖上大都叫她策夫人。

此刻策夫人也不知是看在過往的情面上，還是實在忍受不了這樣一張嚇人的臉在自己眼前亂晃，終於正視了付千行的要求：“你若是借掩月，那倒好商量，但飛星是否離開飛星派卻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

付千行聽對方語氣，覺得此事有門，頓時眼睛一亮追問道：“那誰能決定？”

似乎是覺得對方易容之後不僅臉變醜了而且腦子也變笨了，策夫人面露鄙夷：“飛星派事物自然要飛星派掌門說了算，能決定的自然是我夫君。”

付千行一哽，隨即神情古怪的說道：“文武君說了算可不就是你說了算？”

策夫人似笑非笑的斜睨了他一眼，她臉上本沒著什麽妝容，卻用淺桃色的胭脂描了眼角，帶著極挑逗的弧度輕輕翹起，那泛著紫色的眸子波光瀲灩，這一睨之間，哪還有什麽端莊清冷，竟帶出一股嫵媚的妖氣來。正在付千行恍惚的一瞬，策夫人微一眨眼收斂了那一瞬間的魅惑，勾起淺色的唇角，緩緩道：“你也像外面那些人一樣，覺得武君畏妻如虎，縱然武功不凡，也不過是個孬種，是也不是？”

付千行這才後知後覺的察覺眼前人的怒氣，心裏“咯噔”一跳，搖頭搖的臉上耷拉著的皮膚都要甩開了：“打是親、罵是愛，夫人愛之深責之切，想來掌門也是甘之如飴。如此重情重義，伉儷情深，這才是大英雄，真豪傑！”

策夫人卻是一怔，盯著付千行那張醜的嚇死人的臉，神色變幻莫測。

付千行的心思比策夫人的臉色更加莫測，他將自己剛才說的話放在心裏反反覆覆的想，總也想不出究竟是哪一個字讓眼前人堪堪變了臉色。

江湖上總有些風言風語，說一些什麽飛星派掌門是個妻管嚴，策夫人一手遮天之類的話，每每提及都對文武君多有鄙夷。但付千行從王策是個黃毛丫頭的時候就認識她，自然知道她是無論在哪裏都一定要做那人上之人，受不得半點怠慢。策夫人如今的超凡地位少不得是文武君縱容出來的，付千行覺得這不過是掌門愛重妻子，並沒有什麽不好。他自覺自己的看法表達的極為明確了，卻不知道哪裏又觸了眼前之人的黴頭。

策夫人只看了他一瞬，付千行卻莫名覺得對方那一眼似乎是許多話要說。忽而策夫人合了合眼，輕嘆一聲，語氣中有幾分自嘲：“連你也這麽想……那想來，天下人也都是這麽想了吧。”

付千行陡然一驚，沒心思再去探究那早被拋到不知哪裏去的飛星劍之事，急急問道：“什麽意思？文武君待你不好？”

策夫人面色一僵，待看到他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起來拍桌子的樣子，不由有些哭笑不得：“你想到哪兒去了！武君他對我很好。”

付千行堪堪離開凳子的屁股這才重重坐了回去。策娘不會在這種事情上說謊，她說武君對她好，那就算不是百依百順，至少也是婦唱夫隨。想到這，付千行又有些不解：“那你剛才是……？”

策夫人疲倦似的用手指撫了撫額頭：“武君對我好我就要如此不知進退嗎？我是喜歡管著他，但我也不至於在這種事情上給他難堪！”

付千行只覺得女人的想法真真是莫名其妙，看策娘方才一副黯然心傷的樣子，還以為有什麽難言之隱不好宣諸於口，沒想到竟然不過是因為……不過是因為……誒，因為什麽？

策夫人被他不明就裏的樣子氣笑了：“不知道我為什麽生氣？”

付千行連連點頭，擺出一副悉心求教的樣子。

策夫人卻住了嘴，纖長的手指輕輕撫上杯沿，桌上瓷杯裏所餘不多的茶水泛起微波。待到千面郎君臉上的表情快要掛不住了，她才輕嘆一聲說：“別人不認識我也就算了，你與我多少年的交情？我視你如兄如友如師如父，你卻不知我，竟然也像那些雜碎一樣以為我什麽都看不清？”

付千行千想萬想，沒想到那樣一張美好的粉唇裏吐出的竟是這樣的話，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反應過來之後便覺冷汗漣漣，蠟黃的臉扭成一團，慌忙辯解道：“我不是……”

策夫人輕輕擡起手，手指幾不可見的一揮，阻止了他接下來的話：“罷了，這樣也好。”

罷了什麽，什麽也好？付千行想問，卻看策夫人沒有詳說的意思，也便閉口不言，半晌才遲疑的問：“飛星派現在真的有這麽亂？”

說到飛星派，策夫人一肚子的火氣似乎終於有了宣洩口，只見她冷哼一聲，手上用力，那瑩白的茶盞竟裂了個長長的口子：“能不亂嗎！就這個‘強者為尊’的狗屁規矩，我看這飛星派再亂上幾百年也好不了！”

付千行正專心的看著淺黃色的茶水自裂紋裏緩緩流出，積在杯托上，又聽策夫人沈聲道：“亂的好！越亂越好！不亂，怎麽能變？”

付千行微皺了皺眉，收回盯著杯子的目光，意味不明的說：“掌門夫人，你這樣說，恐怕不太好吧？”

策夫人似乎也覺察到自己不該在旁人面前說這麽多，卻沒有什麽後悔的表情，只是輕描淡寫：“這種話當然是不能隨便說的，尤其是不該由我說。”——畢竟是她親手把那個除了武功其他方面一塌糊塗的現任掌門推上寶座的。言罷，思及此，話鋒一轉：“你要飛星和掩月究竟何用？”

付千行一貫不耐煩這種黨派之爭，見策夫人終於把話題轉回到正事上，也是松了一口氣：“顧澤央我去尋不朽先生所鑄的名劍，說是與抗擊魔域有關，這可不是攸關天下的大事嗎？”

策夫人也一掃方才的頹唐或意氣，敏銳的抓住對方話中的重點，推測道：“是為了不朽先生的寶藏？”

付千行——或者說宋康——不知道顧澤到底是什麽打算，也不好把他的計劃到處說給人聽，聞言只含混道：“他只是讓我找出這幾把劍，別的倒沒說。”

但他雖不說，卻也沒有掩飾的意思，所以策夫人從他的臉上就將事情推測了七七八八，隨即嗤笑一聲：“一個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寶藏，倒將天下人耍得團團轉，連顧澤這等人物也不能免俗。不朽老頭真是好手段。”

這話說到付千行心坎裏去了，但自己到底是來借劍的，不能表現得那麽直白，只道：“顧澤這小狐貍，到底還是比不上不朽那只老狐貍。”

策夫人略有些驚訝的看了他一眼，“噗嗤”一聲笑了。這倒是她自見到故友以來，第一次笑得這麽真心，付千行心裏那塊大石頭也終於落了地。

老狐貍小狐貍之語，其實是兩人十數年前同游時的幾句調侃。那時候策夫人不過豆蔻之年，還不是“夫人”，江湖人稱“策小娘子”；付千行雖也是隔幾天就換一張臉，但還沒醜到人神共憤的地步。二人假托兄妹之名行走四方，歷人世繁華，品風流人物，好不瀟灑。當時沒提到不朽先生，倒是剛上位的魔教教主顧澤成了一時的話題，兩人說到他都調侃一聲“小狐貍”。

只一句話，十多年的時光帶來的改變似乎煙消雲散，兩人相視一笑，隔閡不再。似乎因為想起了年少的日子，策夫人的口風也軟了下來：“這樣吧，我先把掩月劍借給你，至於飛星劍……”她想了想，“等到武君回來，你自己問他。”頓了一頓，還不等付千行開口，她又自己續道：“不過，別抱太大希望。”

付千行也知道借到掩月劍大概就是極限了，要飛星派出借立派之本的飛星劍只能是攸關中原存亡的大事，區區寶藏顯然還不夠格。畢竟飛星劍對於飛星派，就像是玉璽對於北方的皇朝一般意義非凡。

更何況雖然不知道傳說中的寶藏究竟是個什麽鬼，但付千行有七成把握，寶藏的鑰匙既不是飛星或掩月，大概也不是那不知所謂的“無雙”。

這種結果也算是差強人意，付千行道過謝後也不再糾纏。反倒是策夫人看他兢兢業業，調侃道：“我還以為你是玄機樓的人，怎麽又和蕭家扯上關系了？”

無論是千面郎君還是醫仙都與玄機樓真的毫無瓜葛，不過若是被錯認成是玄機樓的人，就不會有人不開眼的想要探查他的根底，所以付千行偶爾會刻意給人留下這種錯覺。只見付千行瀟灑的一撥頭發，得意洋洋的說：“千面郎君有千面，誰又能認識我的每一張臉？”

這動作若是由宋康做出來自然是極帥的，但付千行此刻這張臉……

也無需多說了，只看策夫人欲嘔的表情就可以推測大概。

秉承著多說多錯的原則，付千行適時轉移了話題：“掌門是有什麽大事不得不下山？連我這個大舅子來了也敢不招呼！”言辭憤慨，像是恨不得把文武君拖出來罵一頓。

“大、舅、子？”策夫人輕輕在嘴裏嚼著這幾個字，先是抿嘴一笑，隨後答道：“有魔人膽敢在飛星派周邊鬧事，武君當然要給他們點顏色瞧瞧。”

“魔”。

付千行突然有些後悔自己轉換話題了。

那顆不人不鬼的心先是一停，隨後要砸碎胸口似的躁動。

付千行抿抿唇，覺得喉嚨一陣發幹：“魔……已經可以離開魔域了嗎？”

策夫人一點頭：“魔王覆蘇，封印自然也就解開了。”待看到付千行不正常的神色，不禁挑了挑眉，挑釁似的道：“怎麽？你怕了？”

她的本意大概是想激勵付千行的，但沒想到那人聞言卻是一楞，隨即苦笑道：“是，有點。”

策夫人訝異的看著他難得一見的膽怯，搖頭笑道：“不過是魔罷了……有什麽好怕的？”

“有什麽好怕的……”付千行喃喃念著這句話，有些出神，念了幾次，又想通什麽似的輕聲說道：“哪有什麽好怕的，哈。”

既然已經做出了決定，就沒什麽好說的了。反正早晚都是要有這麽一遭，你死我活而已，有什麽好怕的？

策夫人隱約覺得眼前之人似乎打開了什麽心結，卻貼心的沒有多問，只輕笑道：“這麽大把年紀，竟然突然開始怕死了？荒唐！”

要是不死之人突然開始怕死，那更荒唐。付千行只哈哈一笑，拱手道：“確實荒唐！多謝策夫人開導！”

策夫人雖然不知道自己究竟開導了他什麽，但她高深莫測慣了，倒也不問，只點點頭，受了他這一禮。

——他當然是不怕死的。

但他怕魔。

倒也不是真的怕魔，他怕的是和人同處一地的魔，是人魔之間的界限。

——若是他從不曾受過魔族恩惠，或者受了恩惠，幹脆投身成魔，此刻也不會這般……恐懼。

人魔之戰，千年不息。

人想成魔，卻成不了魔，只愈發疼痛。

他的頭腦，他的心臟，他的經脈，他的血液，他的臟腑——叫囂著“殺殺殺”，叫囂著“救救救”，叫囂著“逃逃逃”，叫囂著“愛愛愛”，叫囂著“滅滅滅”，……

仿佛要將他撕裂成無數個完全不同的個體。

叫囂著。叫囂著。叫囂著。

沒有一刻停止。

身體的不同部位叫囂著不同的引誘的瘋狂的話語。

而此刻——

“魔魔魔！！！”

付千行輕輕皺了皺眉。

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那天的事。

他本來早就決心入魔，但那天……

那天他的劍已經抵上了仇人的咽喉。

——那是他恨了三十年的人啊，就靠著這份恨意，他才能撐過那生不如死的三年，修成靈玄之法，而他之所以舍棄人身，也不過是因為這恨已將他吞噬殆盡。

但他下不了手。

——是因為聽見了稚子的呼喊，還是因為看見了那人蒼老的面容？理由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下不了手。

——奪愛之仇，殺妻之恨，那人殺了他一生摯愛，他卻無法報仇！

——所以他敬服顧澤，因為顧澤雖心善，卻能為胞妹殺活人取心，毫不手軟。

而他呢？連仇人都殺不了。

懦夫。

付千行在心內冷笑一聲，對叫囂著的內腑說：“你們要鬧怎麽不在那一天鬧？”只有那一天，那一刻，它們很安靜，否則，他說不得已經一劍刺穿仇人喉嚨，然後灰飛煙滅，一了百了了。

叫囂著的噪聲毫無反應，依然“魔魔魔魔魔魔”不斷。

付千行一哂，習慣性的忽視了體內的嘈雜聲響，若無其事的對策夫人笑道：“既如此，還請策夫人先借我掩月一用，不日歸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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